(一)
前几天,浙江大学120周年校庆发布文言文公告(以下简称“公告”),好评如潮。友人问我的看法,我想在下结论前,先分析一下整篇文章:
国有成均,在浙之滨;启真笃学,求是育英。
——“均”、“滨”在真韵,“英”在庚韵,相差很远,放在古代第一节就不及格,因为出韵了。“国有成均,在浙之滨”引用了马一浮先生所做校歌的原句,何等典雅,而作者接上的句子以“英”押韵,上来就错。
公元二〇一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将值浙江大学建校一百二十周年,适甲子之逢双,肇华诞之隆庆。
——前面说“一百二十周年”,后面的“甲子逢双”是同义反复(甲子就是60年,逢双就是120年),累赘可删。“肇”是开创的意思,华诞庆典怎么能说“开创”?你过生日可以说“开创生日”么?
夫天地创生,万物兴焉;君子创业,垂统续焉。
——“垂统”本来就包含“继承”之意,再加一个“续”字,赘。
秉日新又新之义,树本固道固之才。
——“日新又新”是成语,但“本固道固”是作者生造出来的,古书只有“本立而道生”。在古典文学中,这种毛病叫“偏枯”,也就是说,对不出对子硬凑。
实庠序至教,乃明德始阶。历百年复廿载,期继往而开来。
——“庠”、“序”是并列结构,“明德”是偏正结构,偏枯。“复”是实词,“而”是虚词,不能对仗。“阶”在佳韵,“来”在灰韵,勉强可押。
维我成均学府,巍矗钱塘。原夫清季图存之志,启于求是维新之堂。
——“成均”和前文重复了。“清季图存”和“求是维新”也不能对仗,偏枯。
筚路蓝缕,英俊多方。中更国难,西迁路长。
——终于看到一句没问题的句子了,但文字杂乱无味。
历建德泰和之夜月,倚宜山湄潭之秋光。龙泉烟雨,遵义朝阳。弦歌未绝,险艰备尝。虽逢世有盛衰之别,然求真无旦夕或忘。岂惟创新不辍,拳拳亶亶;遂今薪火相传,赫赫煌煌。
——写得不错,虽然有别扭之处,如以“之”对“或”就不合古法。“今”应做“令”,较顺。
尔乃玉泉山色,之江月轮。西溪曲水,嘉树繁陈。映华家池之波光,粼粼碧玉;望紫金港之湿地,隐隐青岑。
——“岑”在m尾侵韵,和其他真韵字不押。(在切韵体系确立之前,有少数通押之例,可能是方言的缘故,但切韵体系一旦确立,在正式场合没有人会出韵。)有人拿南开校歌“汲汲骎骎,月异日新。”说明两韵可通押,其实没搞清楚,旧诗的奇数韵脚可以借韵(比如东坡那首出名的七绝《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首句“峰”在冬韵,后面用东韵),因为本来就可押可不押,而且那是校歌,这是赋体,完全不可比。
舟山揽胜,天高浪阔;海宁合璧,潮壮云氤。钟江南之毓秀,善格致而存真。
——“钟”是“聚集”,动词;“毓”就是“育”,养育,动词;作者强拆“钟灵毓秀”一词,造成文字不通,宜改为“灵秀”,但这和“存真”又不能对仗了。另外“江南”和“格致”也不能对仗。
至若鸿儒会通,踵武前贤;厚德励行,创启新学。惟新是系,勤学修德,授业有若春风;惟真是求,明辨笃实,开坛无妨争啄。苞桑犹安危之所系,志远思深;锦蕞仍梁栋之是培,器弘识卓。
——还不错,但“争啄”是什么鬼,把鸿儒们比作一争一啄的鸡么……另外我一直没搞清楚什么是“锦蕞”,后来知乎上有一位上过几位作者教授课的仁兄跳出来,对我人身攻击,说这是用了马一浮的诗“苞桑若系安危计,锦蕞应培禹稷材。”我哑然失笑,原来“锦蕞”是 “绵蕞”的错别字,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與其弟子百餘人為绵蕞野外。”马诗的网络版本误作“锦蕞”(“锦”和“绵”无论如何无法相通)。这就让人产生疑问:
真的“每个字眼细细推敲”了么?为什么会出现从网上随便拉下来的错别字?大家可以好好想一想。
其惟攸介髦士,知创新之为体,自强不息;笃求真之为鹄,思睿观通。乘时代之巨澜,弄潮卓越;经大业于社稷,体国公忠。行万里而明本训,纳百川而驾长风。
——“笃求真之为鹄”真不知道怎么断句,“笃求”应该是一个词,但这就把整个对仗弄得一塌糊涂了;按照前面的句子又应该在“笃”后断,又讲不通(如果改“之”为“以”,勉强能通)。“时代”并列,“大业”偏正;“巨澜”偏正,“社稷”并列;偏枯。
普慈设账兮,书院肇基。林公经始兮,厥功不移。山河数劫兮,庠序倾危。藕舫受任兮,文军毅驰。
——“庠序”又出现了!“毅驰”又是作者生造的词语,据说来源于浙大的“毅行”。
求是为训兮,创新为旗;海纳江河兮,启真无遗。
——“求是”、“创新”、“启真”,个个是前面出现的老面孔。浙大学生说“求是”、“创新”是校训,是否校训就该单调重复,请读者自行判断。
开物前民兮,厚德华滋;薪火不绝兮,代有俊奇。沧海横流兮,百廿为期。树我邦国兮,天下缉熙。
——“沧海横流”形容天下大乱……作者大概是受了郭老“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误导,但郭老这句词明显是呼应特殊年代“天下大乱越乱越好”的口号……
天朗气清,莺飞草长,诚邀社会各界贤达暨海内外校友莅临盛举,同襄伟业。忆往昔峥嵘,叙深情而促共识,黾勉奋发;担未来使命,绘宏图而开新卷,再创辉煌!
——“莅临”和“同襄”、“黾勉”和“再创”,偏枯。
(二)
再说文体,写文告不能用赋体(赋的主要特色是押韵,骈文的主要特色是对偶。既对偶又押韵的叫骈赋,是赋的一种。比如,庾信的《哀江南赋》押韵是骈赋,《哀江南赋》前的序不押韵就是骈文)。《南方都市报》有一篇文章(陈心尘《浙大文言文校庆公告暴露的问题》),在引用了我对公告的批评后自行发挥,说唐代以后“重要的正式文章一般都不采用骈体”。我不得不指出,此文对公告的批评是不正确的。
唐代以后,重大场合的文章恰恰以骈文为多, 像《唐大诏令集》、《宋大诏令集》收集的诏书,很多都是骈文。公告不得体处不在“骈”,而在根本不该用押韵的赋体。三位作者都是研究古典文学的教授,缺乏这一常识,令人遗憾。老实讲,前一段时间走红网络的12岁小学生的文言作文《美说》,在我看来比浙大公告要好一些,硬伤要少一些,可是在网上被一大波人骂,我们不能把对教授的要求降得比对小学生还低。
我在知乎上发了对公告的评价后,引来了一些人身攻击,但无论从回复和私信看,我都要对浙大的一部分学子表示最大的敬意,因为他们身为浙大人,并不讳言这是一篇不合格的公告,很好地贯彻了“求是”的校训。《礼记·檀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他们以正直而非姑息的态度对待本校,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校。
请允许我再次强调,浙大两个甲子的荣光,绝不会受到一篇公告质量的影响,就像一对金婚老夫妻丢失了戒指,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世纪恩爱。“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 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我衷心期盼浙大师生是“古之君子”,而非“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的“今之君子”。我在这里指出一篇被舆论认为绝妙好辞的文言文其实并不合格,正是要为宏大的文化建设尽一份绵薄之力,在无形中消弭悲剧的可能。
再说我对胡教授等作者的看法。我没有拜读过公告作者胡教授的专业著作,但他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必非幸至。我只是说这一篇公告作为文言完全不合格,病句比正常的句子还多,绝没有对他的专业做任何评价。其实,研究古典文学、文献、语言的专家不擅旧体文学,一类是绝不做,像研究诗经名物的大家扬之水先生,我问她您古典文学水平这么高,为什么自己不写,她说她是北方人,受语言限制,没法写。其实这句话肯定是过谦,因为我知道扬老师的上古、中古音韵水平非常好,从中也可以看出老一辈学人的谦虚态度,是值得我们后辈好好学习的。还有陈尚君先生,唐代文献研究的超一流学者,哪首唐诗没见过?但他自己从来不写诗词文言。
其实如果要写,以两位先生的古典功力,未必不是高手,只是他们觉得,宝贵的生命应该用在自己最出色当行的领域,不必别生枝节。
还有一类,是专业极佳而旧体文学写得不好,像龚延明老先生,对宋代职官研究极深,没有一个宋史学者能绕开他的巨大成果,但他的诗词,实在是有不如无;阎步克先生是当代中国最伟大的史学家之一,但所做律诗往往韵律不合;不能因为他们在专业上的杰出而讳言他们在旧体文学上的外行。同理,我也绝不会因为公告作者在旧体文学上的外行而抹杀他们在专业上的杰出(虽然胡教授等三人我一个都不知道)。《左传》:“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每个人都有擅长的领域。
有人问为什么旧体文学一定要这些老规矩,不能创新么,你要考虑历史进程啊。我说一些基本的老规矩,就像象棋的棋子为什么这么下,为什么车能直来直去而卒不能,为什么马可以过河而象不能,没什么道理好讲。遵不遵守这些规矩,决定了你有没有入门,入了门离高手还很远很远,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但你不入门,象过河兵乱飞,那真得没什么话好讲。有个帖子说公告“也没有沦落到被这么吐槽的地步”,我可以不怕得罪人地说,这位先生对旧体文学毫无了解,就像问英语老师为什么主格用I宾客用me,不能都用I省事么,咱们要搞特色创新啊。
另外,我这篇回答只是指出公告的硬伤,属于知识层面,还达不到文化层次,如果拿文化讲,槽点更多,但文化上没法说服人,就像A说这瓶酒好,B说没可乐好喝,辩一百万年也没法说服对方。但如果对酒认真品味过,还是会有难以言传的共识,两人会眼光一撞、会心一笑,共度良宵。
还有,硬伤是硬伤,破格是破格,完全是两码事。历史上有一些诗人在格律未定型的时代或精深掌握格律的情况下突破常格,像崔颢的黄鹤楼诗、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杜甫的吴体诗、黄庭坚的拗体诗,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但“故人西辞黄鹤楼”是破格佳句,“故辞人西鹤楼黄”、“钟江南之毓秀”就是病句;这是很容易分辨的。
(本文作者系香港浸会大学饶宗颐国学院副研究员,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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